鹿島莉奈

【百日雷安.Day 17】当达尔文遇上花吐症

上一棒   @某猫monota☔️ 

架空19世纪,殖民地总督三弟雷狮x 来自本国的自然学家安迷修

太子殿下→总督大人(为什么你没有名字

一个植物学家最后的尊严(不(想写科学最后的成品却足以气死生物老师

所有动植物学的知识都不准(论不学无术的坏处

ooc归我,雷总安哥归各位太太。

全文16000+,可能会修,看缘分(望天

祝阅读愉快。

 

1

“安迷修先生,晚上行动的时候,请务必小心林子里的部落民族和野兽。这些异教徒把黑豹尊为神明,说这些不论在水里还是陆上、白天还是黑夜都能行动自如的野兽天生就能通灵,像统治猎物一样统治亡灵,横行于生与死之间,真是可怕的信仰。”

 

“谢谢小姐忠告。”

 

安迷修听着海岛总督的妹妹说话,同时扶着她的肩膀,避免她因为踏错脚步而出丑。他向来不喜欢这种应酬——要不然也不会特意逃到远离故国的殖民地上来——但这毕竟是迎接他的船队的晚会,也只能勉强迎合。而且,自己做为客人,刚刚在婉拒总督的劝酒时就已经惹了点麻烦,这次可不能再重蹈覆辙。

 

幸好,舞曲总算到了最后一个音符。安迷修拉着少女停了下来,对似乎意味犹尽的她微微欠身。

 

“尊敬的小姐,非常感谢您盛情款待,但是还请您恕在下失礼,先行休息片刻。”

 

“先生,您真的不打算……”

 

“实在抱歉,明天在下还有工作要处理。”

 

“那样可就没办法了呢……”

 

总督的妹妹一脸遗憾地摇了摇头,向安迷修伸出了手。年轻的自然学家微微一笑,牵起那只手,在上面落下一吻,随后便走向舞池旁的休息处。 在满场穿着华贵、刻意高声谈笑的男女中,他就像个异类。

 

幸而,今晚的异类不止他一人。一个少年早已坐在椅子上,仰著頭、用禮帽蓋著臉,輕聲哼著小島上的民歌,聲音清亮。這明明称得上是没仪态的表现,此刻却让安迷修倍感亲切。

“怎么,自然学家先生的体力不大好啊?”

 

安迷修剛剛走進,还没开口,少年便冲他笑道。他用的是贵族的语言,却带上了海岛方言的口音,碰撞出令人火大的气息。

 

“懂得休息的人,才能够走得更远。再说,少爷您不也是早早的就休息了吗?”安迷修在少年隔壁坐下,同时习惯性地小心地抚平衣服上的皱褶,再调整好坐姿。

 

“我这叫明智,”少年哼了一声,“你也是烂好人,岛上已经没人愿意和那傻大姐胡闹了,就你还愿意听她瞎说。”

 

“还有,别叫我什么少爷,我叫……布伦达。”

 

“很好,布伦达少爷,请你尊重一下那位小姐,她只是……过于活泼了一些罢了。”

 

“没错,我错了,”布伦达的聲音裡沒有半點歉意,“你不是烂好人,你是妇女之友。”

 

“……任何一位有教养的骑士,都会对女士们尊敬有加。”安迷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才勉强压住自己没有教训这孩子一顿。一路航行的劳累和晕船的折磨早已经让他的精神快到临界点,再加上这个令人憋屈的洗尘宴,任何多余的挑衅都可能成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
 

“骑士?你以为这还是几百年前,穿着盔甲打来打去?”

 

“在下姑且还受过正统的马术和枪术训练。”

 

听到这句话,布伦达的聲音裡透出些許興奮,可表面上還維持著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:“说实话你这精神挺值得敬佩的,抱着那种花拳绣腿的东西——”

 

“是不是花拳绣腿,你自己来试试就知道。”

 

安迷修暗自在心中向師父道了句歉:骑士不当莽撞行事,可荣誉当前,别的原则只能让步。

 

“正合我意。”

 

布伦达一把扯开蓋在脸上的礼帽,端正了坐姿,双眼笔直地望着安迷修。在那双紫色的眸子裏,安迷修读到是另一句话。

 

终于能找点乐子了。

 

安迷修顿觉被对方摆了一道,可事到如今,他已经没有退路了。

 

“骑士大人想怎么比试?”

 

安迷修这次没急着说话,只是静静环视四周:在大厅里打是肯定不可能的了,外面的草地也已经被模仿五朔节舞蹈的少女们占用,一点空地都没留下来。再说,这里总归是总督府,万一布伦达胡来过头,不仅在礼节上说不过去,而且——

 

“就比这个吧。”

 

在他解开中间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之前,布伦达便指着窗外说到。安迷修顺着对方的指尖望去,只见少女们围着绕着藤蔓的花柱载歌载舞,花柱最顶端挂着对柱子而言有些重、在风中摇摇欲坠的花环 。

 

“三次机会,谁能把花环钉在花柱上算赢,”布伦达从口袋里掏出三枚飞镖,塞到安迷修的手心里,“意下如何?现在要想打退堂鼓的话还来得及——”

 

“君子一言九鼎,”安迷修接过飞镖,同时用力握了一下布伦达迟迟没有缩回去的手,“我再加一条:过程中不能让小姐们受惊。”

 

“老古董,”布伦达冷笑一声,抽回手、转过身面对窗台,“谁先手?”

 

“小孩子优先,”安迷修笑道,笑容在布伦达如他所料地转过身来时越发灿烂。

 

“我好歹也成年了,不如您老人家优先?”

 

安迷修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能呛回来,便也动了真格:“这么婆婆妈妈实在不成样子,不如一起出手,看看谁能中?”

 

“这很公平,”

 

布伦达出乎意料地点了点头,露出今夜第一个正经的笑容。安迷修提醒着自己别被对方的伪装骗到,同时也转过身面对窗子,将目光锁定在花环上。

 

“对了,”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,“要不要赌一把助兴?”

 

“骑士的尊严就是我最好的赌注,”安迷修刻意压低了声音。

 

“很好,”布伦达笑道,“我的赌注由你定——这可是胜者的气度。”

 

“少说大话,快点开始吧。”安迷修握紧了手里的飞镖,将身子前倾,把全副精力都放在了目标上。

 

“预备,”

 

布伦达开始了倒数。

 

“三。”

 

安迷修知道自己这次只许胜、不许败,更不能赢得不干净利落,伤到了无辜的女士们。

 

“二。”

 

安迷修寻找着花环与花柱接触面最大的地方,同时调整着手上的飞镖——幸而,这和他儿时曾经玩过的飞镖很相似。

 

“一。”

 

安迷修缓缓地吸进一口气——他深知呼吸带来的震动对弓箭手有多么致命。

 

“出手!”

 

两枚飞镖在空中划出两道银线,安迷修还来不及追踪它们的轨迹,便已听到了飞镖头插入木头的闷响。少女们仿佛被这声音惊醒,纷纷停下了舞步,望向了两人的方向。安迷修顾不得理会她们,只是死死地盯着花环:他自己的飞镖钉在花环离柱身最近的一点,布伦达的飞镖则牢牢的把花环在空中飘荡的半边牢牢钉在了柱子上。

 

“有点意思。”

 

他听见布伦达的轻笑声,这才反应过来向女士们致意,换来一阵夹杂着笑声的欢呼。等他终于能抽空转过身来时,才发现布伦达早已放下了飞镖,捧着一杯不知什么时候拿的葡萄酒望着自己,紫色的眼睛里头一次没有了嘲讽的神色。

 

“愿赌服输,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?”

 

“……算了,这次是平手。”安迷修愣一愣,随即露出半带歉意的微笑。刚刚他满脑子都是自己的荣誉,根本没考虑要怎么处置自己的对手。

 

听到这句话,布伦达皱起了眉头,“惯常都是平手当输,你是想让我失约吗?”

 

“骑士本来就不应当以折磨对手为目的而战,”安迷修话出了口才发现自己缺乏底气。

 

“……我说,你别是根本就不知道该要求我做什么吧?”布伦达迟疑少许,随后又露出了轻蔑的神情。没等安迷修来的及反驳,他便接着说道:“这样吧,你不是自然学家吗?这次我就一尽地主之谊,带你参观一下这座岛上的森林,还有那个‘宝藏’吧。”

 

“真的?”安迷修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。他很清楚对方所指的宝藏是什么:价值足以让女皇特意差遣他所在的船队前来、他的师父穷尽一生希望探究的珍稀植物。

 

“君子一言九鼎。”

 

“你也配称君子,”安迷修忍不住笑道,布伦达的笑容也深了几分。

 

2

 

“安迷修,你就打算穿成这样进森林?”

 

布伦达叹了一口气,看着面前依旧打扮得像个绅士的自然学家。对方对身上缺乏实际性的衣服毫无自觉,只是抱以困惑的目光。

 

“我知道了,骑士道嘛,“他赶在对方开口之前摆了摆手,转过身面对着森林的入口,”不过也好,包得够严实,要不然看到爬摸滚打出满身伤痕的自然学家先生,姑娘们又要不消停了。“

 

”那你为什么非要约在晚上?“背后传来安迷修的声音,”我可没听说过哪个前辈会在晚上来做研究的。“

 

”你以为真正的珍宝满街都是,大白天就能发现的?“

 

在用这句话成功让安迷修闭上了嘴之后,布伦达背上了准备好的行装,拿手杖敲打着周围的野草枯枝,随后走进了森林。

 

“布伦达,你有没有..….火把?”安迷修的声音有些颤抖。

 

“怎么,你还怕黑?”

 

“怎么可能—咳咳咳!”安迷修一下说急了,呛到了自己,“咳咳……只是,什么都看不到……”

 

“果然,本国来的家伙夜视力都不怎么样啊,”布伦达苦笑道,稍稍犹豫之后,还是向身后伸出了手,“算你运气好,碰上我这个夜猫子。”

“夜猫子这个字可不是这么用的……”安迷修嘟哝着,可还是抓住了布伦达伸来的手。

 

布伦达没理会,只是柱着手杖继续前行。他本应因输了赌约而被迫带上这么一个麻烦而生气,可他却感觉不到哪怕半点怒火和悔恨。看来自己真的是很久没遇到称心的对手了。

 

晚上的森林其实并不像人们想象般黑暗,至少对布伦达而言是如此。树丛中闪烁着点点萤光,树枝上反射着银白月色的是猿猴的皮毛。各式各样的虫子吱吱喳喳叫个不停,听不懂的人贬其为噪音,布伦达反而觉得这样的和声恍如——

 

“就像交响乐一样。”

 

听到安迷修的声音和自己的心声重叠的时候,布伦达着实吓了一跳,险些一脚踩进了蚂蚁窝。他下意识地想开口骂人,却又有什么在逼使他放下怒火,最终只说出半句不像嘲讽的嘲讽。

 

“你听得懂吗?”

 

“听不懂,在本土的时候,师父教过我分辨各种虫子的叫声,可这里沒一种是我听过的。”

 

安迷修刻意压低了音量,似乎害怕打扰纵情高歌的小生命们,但其音色依旧清亮得仿佛能撕裂黑暗。这使布伦达久违得想起了自己的母亲,以及她指挥下的歌手们。

 

“要往腹地里去了,抓稳。”

 

布伦达深吸了一口气,拐向了通往林地深处的小道。道上开满了他最爱的野花,芬芳的气息勉强能够把他拽回现实。

 

“对了,”安迷修似乎想起了什么,“你知道宝藏具体指的是什么吗?不,我不是在怀疑你,也不是不想自己探索,只是……需要一个,寻找的目标——”

 

“你还没猜到吗?”布伦达笑道。他没指望对方会回答——在对方支支吾吾之际给出答案,看着对方恼羞成怒也是一种乐趣。然而,安迷修却开口了。

 

“晚上才能进行的探险,要向黑暗中突破,还有这种腐烂的气息——是沼泽吧?我听师父说过,肉食植物似乎很喜欢这种环境——好像也不对。要不然……难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会发光的植物?”

 

“算你猜对了,”布伦达不得不再一次向对方的较真精神屈服,“森林里的人才不知道什么宝藏,他们管那个叫……少女之泪,据说只有在最黑的晚上开花,一旦开花,发的光就足以照亮整个沼泽地——”

 

“真的?”

 

“闭嘴,笨蛋!”

 

布伦达一把拽过安迷修,捂住了对方的嘴,然后拉着他蹲了下来。安迷修开始还挣扎了两下,之后便在布伦达的压制下安静了下来。自然学家的手心泌出汗水:他似乎也猜到了危险将近。

 

没有常识的人。

 

布伦达在心中暗骂。他从前带过来的人,比如卡米尔,就从来没出过这种事故。看安迷修一开始压低声音的样子,他还以为自然学家必定懂得丛林的法则,现在看来这只是自己的幻想。

 

安迷修偏过头望着布伦达,蓝绿色的眼睛里半是恐惧,半是不解。布伦达这次可不打算好人做到底:他已经听到声响了,自然学家很快就会亲眼见到答案。

 

啪嚓。

 

树叶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响声,安迷修甚至没有注意到,但是布伦达知道,这次错不了了。他慢慢地抬起头,望向前方的树丛。

 

看,那双眼睛就在那里,闪闪发亮。

 

布伦达向来不相信部落的神明,但他知道其中有一个传说是真的:朦胧的月色勾勒出的,是黑豹的轮廓。

 

布伦达能感受到怀中的安迷修在发抖,也知道他在力图维持镇定。人们——哪怕是那些现在已经被文明驯服的人们——也知道在猛兽的面前,最好的办法是表现得没有威胁。

 

他也知道,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:表现得比它厉害。

 

布伦达一边挖掘着记忆深处的碎片,一边放开安迷修,从行装里拿出自己以防万一带上的铁捕兽夹,猛然从树丛里站了起来。对面的树丛里传来扑簌簌的响动和压抑的低吼,可布伦达拿定了心思装听不见。他跳出原本藏身的草丛,弓下身子,模仿着豹子的步姿,低垂的双手一下一下地大张大合,手里捕兽夹的獠牙也一下一下咬合,发出雷鸣般的巨响。

 

黑豹的动作有些缓慢,似乎有些犹豫不决,可布伦达不打算再给他时间。他加快了手上的动作,然后在黑豹暂停动作的一瞬腰背和大腿猛地发力,向起冲了过去,同时抽出插在靴子里的短刀,刀刃直指那双明晃晃的眼睛。

 

赌赢了是英雄,赌输了是烈士。

 

这次,他赌对了。等到他成功落地的时候,豹子早已逃去,空留细碎的步子声和些许气味。

 

“布伦达,你到底是……”

 

身后安迷修的声音显得格外沙哑,却没有半点颤音,反而带着研究者的兴奋。

“在我的森林里,就别用那种虚伪的名字称呼我。”

 

对于这种人,布伦达认为自己理应报以相对的坦诚。

 

“叫我雷狮。”

 

3

 

“哈啊……”

 

安迷修第五次不得不停下手上的工作,合上写了不到四分之一的研究日记。自从成为自然学家以来,他就时而遇到疲劳到不能工作的情况,偶然甚至不得不卧床休息,但这次不一样。以前的疲劳至少可以靠睡眠消除,至于现在,每当他想闭上眼睛休息,眼前总会浮现雷狮和黑豹重叠在一起的身影。

 

真正意义上的挥之不去。

 

那一夜化险为夷之后,他就没再见过雷狮。听总督府的仆人说,雷狮是总督的三弟,也是他们父亲最欣赏的儿子,却因为母亲出身的原因而被人排挤,连继承人之位也被长兄夺取。明明有着一身力量和胆识,却找不到用武之地。安迷修推己及人地想了一下,也似乎能理解那份酸苦。

 

当然,他现在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。虽说知道了宝藏的线索,但没了雷狮这个向导,他也不敢每晚都去树林里玩命,要交给女皇陛下的报告也自然写不出来。虽说有师父的推荐和家族的名誉加成,没人能就此问他的罪,但是他也问心有愧。

 

正在安迷修试图埋首于大半空白的稿子里,思考解决方法时,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。饶是已经习惯了此地土著喧闹习性的他,也终于无法忍受,推开房门,走向吵闹的来源一探究竟。

 

发出噪音的是站在走廊上的仆人们。见到安迷修走来,他们顿时恢复了唯唯诺诺的样子,躲到道旁,只有眼神还忍不住向大厅的位置飘。

 

“请问怎么了?”

 

安迷修露出微笑,对相熟的侍女问道。小姑娘犹豫再三,最后还是开了口:

 

“先生,请您无论如何不要往大厅走,总督的几位公子,尤其是那位布伦达阁下……不,不能再说了,他们听到的话会杀了我的……”

 

听到那个名字之后,安迷修没来得及向侍女道谢便匆匆走向大厅。无论如何,绝不能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见死不救。

 

“说吧,这次你还有什么解释。”

 

即使身处在离大厅有一段距离的位置,安迷修也一下就认出了总督的声音。那个人不比安迷修大多少岁,可说起话来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老式贵族派头。岛上的人都极度畏惧他,甚至胜于女皇本人,无人不在他面前唯唯诺诺。但是,这次他的命令却得不到回应。

 

“说啊,卡米尔。”

 

听到这个名字,安迷修顿时心头一紧。他见过卡米尔——在他和雷狮结束那次糟糕的探险,离开森林时,那个瘦小的少年就在森林和民居交界的地方等待着。看见雷狮来了,卡米尔只是叫了一声大哥,随后便只是默默地跟在前者身边,像是个影子。雷狮也没回头去看,仿佛笃定对方一定紧随身旁。安迷修看不出两人有无血缘关系,但至少能肯定其关系不亚于兄弟羁绊。

 

“无凭无据就想污蔑我弟弟,你这总督还真是当得悲哀。”

 

是雷狮的声音。安迷修几乎可以想象出对方挡在卡米尔面前的样子。

 

“明明证据确凿,还想抵赖?剪刀是在卡米尔房间发现的,剪下来的毒果是在他身上搜出来的,而关于如何调配毒药的书,也是在这小东西的枕头底下发现的。而且,这本书还是你给他的吧,布伦达?”

 

“如果说这种间接证据你都能接受的话,那这岛上就没什么公正——”

 

“总督大人。”

 

安迷修终于走到了大厅门口。他暂时躲在门后的阴影里,静观其变,映入眼帘的是和想象截然不同的画面。总督坐在主座上,面前的桌子上放满了证据:书本,剪刀和一堆黑色的果子。雷狮兄弟则站在桌子面前。卡米尔似乎是被责打过,脸上和手臂上都是带血的伤痕,站都站不太稳,只能靠在雷狮身上。即便如此,少年的声线里也没有半点示弱的迹象。

 

“如果惩罚我能让您痛快的话,请尽管动手。要是牵连到大哥,逼得我们和您拼死一搏的话,恐怕您也难以善罢甘休吧?所以,请——”

 

“别跟他废话,卡米尔。”

 

安迷修看到雷狮扶着卡米尔的手微微颤抖着,脸上的神色却平静如初。在初次赌飞镖的时候,以及碰到黑豹的时候,他的神情也是如此平静。这个赌徒这次又在想什么呢?

 

“没错,卡米尔不过是我的帮凶,真正想谋害老哥您的,是我,从小时候到现在都是。”

 

安迷修没想过雷狮会说出这种话,险些脚下一滑,暴露了自己的位置——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光明正大的凶手?可是,雷狮的眼神却是如此认真。

 

总督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弟弟,仿佛那人身上的强悍只是强弩之末。但是安迷修知道,雷狮不过是在赌:用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做赌注,因为他输不起弟弟的性命。

 

想到这一点的时候,安迷修已经走出了先前藏身的阴影,走进了大门。他甚至忍不住怪责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出手:他本来就不是头脑派,战场上瞬息万变的形势也不容他多思量。在认清自己的战斗目标之后,一个骑士该做的就是冲锋,以及适当的随机应变。

“总督大人,午安。但听说您和布伦达少爷就植物有些争执,在下便忍不住想一探究竟,还请您大人有大量。”

 

“安迷修先生?”总督似乎没料到有人会有胆量来打扰,但也迅速地恢复了惯常的威严,“这是我们的家事,还请回避。”

 

“总督大人向来公正,想必不会介意在下这个自然学家来一尽本分,为您检查一下证据。”

 

“……请。”总督沉默片刻,最后也只好挥了挥手。

 

安迷修微微欠身,随后便立刻上前,拿起黑色的果实开始检视。幸好,师父从小教导的辨认毒物的知识并没有背叛他。

 

“您看,卡米尔这小子多看了点书,”总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“居然想到用颠茄来做毒药。有点智慧,不过也只是魔鬼的工具——”

 

“您错了,总督大人。”

 

“安迷修先生,请您慎言。”总督阴沉着脸,放下了手上的酒杯。

 

“您看,”安迷修举起手里的果物和连着的些许植株,“这些果子的果梗是连在一起的,而不是单独分开从枝上生出来,上面也没有萼片——也就是没有花朵的残留部分——足以证明它并不是颠茄,而是黑醋栗。最重要的是,虽然在颠茄在本土大陆上非常常见,但在这座岛上应该是没有原生种的。如果有的话,那就是能自由往返本土和此地的人带回来的,比如——您。“

 

总督的酒杯上崩出条条裂痕:“这里除了您没有人懂植物,恐怕您就算信口开河也不会有人发现的。”

 

“那这样呢?”

 

安迷修揪下一颗果子,放入口中。他听到身后卡米尔倒抽一口气的声音,总督的脸色也越发惨白。看到这幅情景,安迷修壮了胆,直接踏前了一步,对总督伸出拿了果子的手。

 

“还真是美味啊,您不来试一下吗?”

 

总督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,可眉角和头巾细微的抽搐还是透露了他的慌张。两人僵持片刻后,他便站起身匆匆离去,酒杯被他的袖子扫到地上,彻底摔成碎片。安迷修很清楚对方不是会善罢甘休的人,但至少这一关算是过了。

 

”安迷修,我欠你一个人情。”

 

背后传来卡米尔的声音,安迷修这才想起自己一直没闲心理会雷狮兄弟。他连忙转过身,只见雷狮抱着已经体力不支昏过去了的卡米尔,紫色的双眸凝视着自己。

 

“不,”安迷修舒了一口气,露出微笑,“这样我们就两清了。

 

4

 

”大哥,安迷修先生到了。“

 

”辛苦了。“

 

雷狮停下了摆弄火堆的手,示意弟弟赶快坐下休息,然后才转过身,望着身后一头雾水的自然学家。

 

”你下次有什么事直接告诉我,卡米尔的伤才刚好,别让他两头奔波,尤其是这么晚了。”安迷修手上忙着拔刺进裤子里的荆棘刺,嘴上的唠叨却停不下。

 

“知道了,知道了,”雷狮摸清了对方的脾性,也没当回事,“不过没办法啊,我还要顾着这群家伙啊。”

 

“这群……家伙?”安迷修几乎立刻放低了重心,摆出了备战的姿势,弄的雷狮哭笑不得,只能站起来把他按到地上坐下,同时转过身对树丛喊道:

 

“出来吧,各位。”

 

“来了,老大!”先窜出来的是脑后拖着稻草般的金发的佩利,“这就是老大最近很感兴趣的什么自然学家?”

 

“傻狗,好歹把别人的名字记住啊,”帕洛斯抱着自己的鹿皮鼓和手铃,从佩利身后的阴影里钻出来,“幸会啊,安迷修先生。”

 

跟在他们身后是一群作殖民者打扮的土族少年,黝黑的皮肤上画着红色白色的纹路,头上绑着和雷狮相似的头巾。他们没有头两个人的狂妄,只是在向雷狮和安迷修点头致意之后围坐在火边。随后出来的是带着花环、三三两两拿着果篮和酒瓶的少女们,最后是叽叽喳喳的小孩子们。

 

“这是我们部落的兄弟姐妹,我们是一起长大的——准确的来说,在混帐老头子逼我回到总督府之前。“

 

安迷修看上去不怎么意外,尽管稍显急促的呼吸已经出卖了他:“难怪你对森林如此熟悉。也是,部落的王子殿下怎么可能不熟悉自己的国度。”

 

”总算你聪明了一回。”

 

“可是你为什么要把我也带过来?”

 

“好吧,我收回前言,”雷狮重重地叹了一口气,“兄弟们,你们说,我有没有带过什么外人回来?”

 

“没有,老大!”少年们喊道,佩利的声音显得最大。

 

“带回来的都是什么?”

 

“朋友!”

 

“……不胜荣幸,”

 

年轻的自然学家红了耳廓,看得雷狮忍不住笑了出声,换来对方的反驳:“在下……从来没有被这么欢迎过,不太习惯罢了,有什么好笑的?”

 

“那习惯了就好。开始吧!”

 

雷狮打了个响指,帕洛斯立刻会意地奏起音乐。少女们按这节奏唱起了传统的迎宾曲,男孩们在地上打着节拍迎合,小孩子们在一旁扭着自创的舞蹈。曲子很快唱完一轮,人们也分成几批:善歌舞的在火边的空地上继续表演,拿着食物和酒的女孩子们则用蕉叶分配好一人份的食物,小孩子们大多围到了帕洛斯的身边,缠着部落的巫师给他们讲故事。安迷修似乎有些不知所措,只是继续坐在雷狮身边。

 

“愣着干嘛?”雷狮拍了拍安迷修的肩膀,递过去一杯龙舌兰酒,“这种宴会可不常见,好好享受一下吧。”

 

安迷修笑着点了点头,却没有接过雷狮递来的酒:“师父向来不允许在下喝酒。”

 

“没劲,”雷狮收回手,灌了一大口酒,“整天这么被人管着有意思吗?”

 

“无规矩不成方圆,有约束才有进步。”

 

“不巧,全部落唯一能管我那位批准——不,鼓励我喝酒,”雷狮刻意举起酒杯,由羚角雕刻成的的杯子半透着火光,让他想起母亲第一次教他喝酒的那个傍晚:那天的火烧云也是如此灿烂,“她说这是神的恩赐。”

 

“神的恩赐……吗?”安迷修也凝视着酒杯,“不巧,我师父说过无酒的清醒才是神的恩赐。”

 

“非要过得像个苦行僧一样,不懂酒的美味,不懂朋友带来的乐趣,才叫有意思吗?”雷狮又喝了一口酒,“如果神真的是那样的话,那我还不如宰了他。”

 

“不得无礼!”安迷修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,”你说的只是物质的愉快,只有精神上的快乐才是——”

 

”那么,成天当个好人,恪守清规戒律,然后又能怎样呢?“

 

”那样就能够追求到最纯洁的知识,尽量地改善自己,洗净身上的罪孽,”安迷修的眼神一如以往地认真,雷狮记得对方只要一提到师父和那套原则就是那副样子。他不讨厌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,却忍不住去挑战那种无趣的哲学。

“然后呢?”他开口问道,“安迷修,你除了当一个好人,就不想干点什么了吗?”

 

“只要能够当个好人,问心无愧就足够了,”安迷修重新露出平时的微笑,“师父是那么教导我的。”

 

“我又不是在问你师父,”雷狮嗤笑道,“我是说你啊,安迷修。你自己就没有半点想法吗?”

 

安迷修没有回答,雷狮也不打算追问。这种事情多说无用。他端起酒杯,才发现杯子已经空了。

 

“……你才是,除了赌就没有别的追求了吗?”

 

正当雷狮准备站起来去添酒的时候,安迷修突然开了口。

 

”果然,凡人就是凡人,你也不例外,“混血的王子啐了一口,重新坐了回去,紫色的眼睛锁死在自然学家身上,”听好了,赌博也好、充好人也好,这些之于强者只是手段,目的嘛——现在说了你也不能理解。“

 

”你——“安迷修像是被刺激到了,可顿时又似乎恍然大悟似地叹了一口气,低下了头,”你说的对。虽然说现在在下有女皇陛下赐予的使命,但完成了之后……在下又能怎样呢?“

 

”喂喂,别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,”雷狮看不过眼,一拳头锤在对方肩上,“至少你这家伙对植物的品味还不错。”

 

“在下不需要你的安慰。”

 

“只是实事求是罢了。”

 

再纠缠下去就显得矫情了。雷狮站了起来,向司酒的少女走去。添满了酒之后,他又去关心了一下在一旁默默听着同龄人唱歌的卡米尔。等他回来的时候,安迷修正混在听帕洛斯的讲故事的孩子堆里,随着故事里影魔的行动瑟瑟发抖。

 

“老大,您看看,”帕洛斯张开双手,他映在背后树上的影子看上去像个货真价实的魔鬼,“小朋友们就算了,怎么这个大朋友也被我吓到了啊?”

 

“一个骑士,是不会,被恐惧打倒的。”安迷修死撑着从牙缝里挤出毫无说服力的话。

“好了好了,我就不折磨你了,”帕洛斯似乎心情很好,“为了不让你们今天晚上做噩梦,就讲个温馨一点的故事吧。”

 

“花吐症!花吐症!”小孩子里有人起哄道。

 

“好,就讲那个。”

 

雷狮忍不住清了清嗓子。不知道是不是成天听安迷修将宝藏的关系,他一听到那个词就想咳嗽。

 

“从前,部落里有个很漂亮的少女,人们都说她是花神的女儿,没有一个人是不喜欢她的。她热爱着世间的一切,可最爱的还是来自外来人城镇里的金发少年,她唯一一个部落外的朋友,尽管像所有花季少女一样,她不敢说。她向神明祈祷,但愿花儿能够代她表明心意,可是却得不到回应。两个人逐渐成长到了适婚的年纪,可却还是没办法跨越那一层隔膜。于是,少女的父母为她寻找了未婚夫,而少年也有了自己的未婚妻。

 

“终于,神明回答了她的祈祷:她开始吐出并非来自这个世界的花瓣。她把包含着痛苦和热情的花瓣送给少年,却只换来他的欣赏:这些花都不是世上能找到的品种。那当然了,那可是一个少女独一无二的爱。他越是喜欢这些花,少女便越希望自己吐出更多的花瓣,爱情也越发强烈,尽管少年依旧未曾发现。

 

”然后,到了少年婚礼的那一天,他发现每天都回来找自己的那位挚友消失了。他抛下了自己的新娘,狂奔到了森林里,嘶吼她的名字,直到声音嘶哑,却再也找不到她了。他走遍了她最爱的水边,却只发现一株奇怪的花,那些花瓣和她每天带给自己的一摸一样。终于,他精疲力尽,倒在了那株花前面。他张大了嘴,拼命想呼吸,却反过来拼命咳嗽。他捂住嘴,却发现手上粘了什么:是那株花的花瓣。“

 

小孩子们继续起着哄,嘲笑着故事里迟钝的少年,安迷修却格外的安静。那双蓝绿色的眼睛呆呆地注视着火堆,让人没办法看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。

 

“看你这模样,魂都吓没了似的。”雷狮在他旁边坐下,伸出手在那双眼睛里挥了挥。

 

“放心,这点恐惧不足为奇,在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——”

 

“知道了,陛下的命令嘛。“

 

“至少当我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,那是我的使命。”

 

“好好好,使命,”雷狮应付道,“那我们可得做好每天晚上都不用睡的觉悟了。”

 

“放心,在下会自己去找,不会打扰你们的。”

 

“你还想再撞到豹子的枪口上?”在用这句话重新堵上了安迷修的嘴之后,雷狮又补了一句,“还有,有狮子当你的向导,这在部落里可是荣耀啊。”

 

听到雷狮的这句话,安迷修先是愣了一下,随后便重新露出了笑容。

 

“遵命,雷狮殿下。”

 

5

 

“总督大人,在下好歹也是坐船过来的,出海不成问题。”

 

“宝藏似乎不在海上吧,安迷修先生?”

 

安迷修知道总督是有仇必报的人,但他没想过报复来的那么快。他望向四周,希望能有个人为自己说句话——毕竟出海探险也算是他的本职。然而,就连船长都别开了脸,他只好独自坚持下去。

 

“谁知道宝藏会在哪里呢,总督大人?您总不能禁止我去寻找吧?”

 

“请您听清楚,我并没有禁止您出海,”总督笑道,“我只是禁止您使用我的船而已。”

 

“那样的话——”

 

“好了,我们已经耽误了最好的出海时间,走吧。”

 

看着扬长而去的总督一行人,安迷修只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,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。这样也好,这段时间几乎天天跟着雷狮去森林里寻宝,他已经处于严重睡眠不足的状态。万一在这种时候一病不起就麻烦了。

 

“坐小船不就好了?你不是认识了几个打鱼的兄弟吗?”

 

雷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——对方大概是在外面听到了整场对话。

 

“大船还好,小船的话……”

 

安迷修其实不太想提到这个话题。他第一次坐渔船的时候碰上风浪,吐了一程,上岸之后还病了一个礼拜,第一次被迫翘掉了剑术练习。这是他现在每次想到渔船,胃里都忍不住有些抽搐。

 

”晕船的话就没办法了,“雷狮不知怎样理解到了安迷修的意思,“那你会水吗?”

 

“要是会的话,你觉得在下还会干坐在这里吗?”

 

雷狮哼了一声,随后开口:“算了算了,跟着我来吧。”

 

“你会游泳?”

 

安迷修有些惊讶地转过身去,刚才应该还站在花园里的雷狮已经熟练地翻过了篱笆,到了外面,头也不回地向森林走去,只留下留下一句话:

 

“你说呢?”

 

安迷修暗暗嘲笑自己的愚蠢;狮子不会游泳,黑豹之神可会。他提起收拾好的装备,翻过篱笆,跟着雷狮穿过森林,到了位于岛另一边的海滩。那是原住民捕鱼的地方,没有殖民者港口的烦嚣,只听得到海鸟的啼鸣和海浪的拍打。

 

到了沙滩上,雷狮熟练地踢掉脚上的靴子,直接向海里走去。经过近一个月来的相处,安迷修早已习惯了对方的随性,便也不打算理会,只是在继续跟了上去。

 

“怕水吗?”雷狮转过身来问道。

 

“……应该不怕。”

 

“那就是怕了,” 雷狮笑道,然后不顾安迷修的抗议说了下去,“这样,先站在水里面习惯一下吧。过来,”

 

他对安迷修伸出了手,安迷修也习惯性地把手搭了上去。姑且勿论雷狮这个人怎样,作为向导的他是值得信任的。

 

两人就这样走到水深没腰的地方,不熟悉的冰凉感觉和脚底刺人的沙子让安迷修颇为不自在,可雷狮依然没有停下脚步。到水淹没肩膀、水流有些让人站不稳的时候,安迷修终于忍不住开口喊停。

 

“这就受不了了?”雷狮不以为然地笑道,“也好,就在这里习惯一下吧,这只是第一步。”

 

安迷修决定不再说话:要是连这都学不会,他就只能一辈子靠别人的船来探索这片美丽的海洋,那就是在是太遗憾了。然而,没过一会他就后悔了:陌生的水流和脚不沾地的漂浮感迫使他要说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。

 

“雷狮,你说那个宝藏……会不会真的在海里面?”

 

“反正我潜水的时候没看见过,”雷狮笑了笑。他比安迷修略高一些,离水面远一点,也似乎因此更为轻松,“你可以自己看看,闭口气往下潜就是了。”

 

安迷修下意识地按照对方说的做了,而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海水是咸的,然而已经晚了:刺眼的海水逼得他睁不开眼睛,而且疼得要命 。他挣扎着想抬起头,却一下子失了重心,接连呛了好几口水。要不是雷狮抱住他,把他带出水面,他险些以为自己的性命就要交待在这里。

 

“在海里,越紧张越容易沉,你得放松,”

 

他听到雷狮扯下头巾,随后便感觉到那块温暖的白色布料覆在自己的眼睛上,吸取了多余的盐水。他试着睁开双眼,正好对上雷狮有些错愕的眼神。

 

“喂喂,我说你别哭啊,有什么事我会捞你上来的啊。”雷狮愣了愣,随即继续拿头巾擦拭着安迷修的眼角,另一只手拍着他的背以示安抚。

 

“……这是生理现象,”安迷修一把夺过头巾,吸着鼻子擦着被呛水逼出来的眼泪。雷狮也不在意,只是蹬了一脚沙地,以仰泳的姿势浮了起来。

 

“你也太有追求了,对骑士道也是,宝藏也是,为了这些命都不要了。不过总比那个混帐好:那个什么总督只看到他的土地,他的教堂,他的爵位。穷尽一生却不知道得到了什么,愚昧至极。”

 

“那么你想要的是什么呢?”安迷修忍不住问道,随即立刻补充,“别打算再用什么‘你不会理解’来搪塞——”

 

“这片天空,这片海洋。”

 

安迷修停下了手上的动作,望向雷狮:他依旧保持着仰躺的姿势,眼里映出染成紫色的天空,意外地很美。

 

“很有你的风格。”

 

安迷修忍不住说出了由衷的赞美。雷狮似乎被吓了一跳,重新站直了 身体,同时弓着身体开始咳嗽。安迷修刚想查看对方的状况,又想起自己刚才的窘况,不敢轻举妄动。他刚想说些什么,便反过来被惊得话都说不出来——

 

水面不知为何浮起了无数白色花瓣以及细长的紫色花丝,和雷狮形容的“宝藏”一摸一样。安迷修小心地捞起一片,用手挡住光观察,果然看到了些许微弱的光芒。

“咳咳咳……我没找着完整的花,花瓣倒是拣到不少,咳咳……本来打算给你当标本的,这下好,口袋里的全漏光了。”

 

“辛苦你了,别说话了。”

 

安迷修根本没去细想自己说了什么,只是看着自己手心里跟着手一起颤抖的花瓣。脑子里闪过师父的遗言,和他提到宝藏时干涸的眼里闪过的最后一丝光芒。直到他注意到雷狮的咳嗽还没有停下时,才勉强从回忆里抽身,试图向雷狮伸手:

 

“我说,上岸休息一下?”

 

雷狮没说话,只是抓住安迷修的手,拉着他一起上岸,又休息了好一会才勉强缓过来。

 

“……抱歉,呛水了。”半天,雷狮才勉强挤出一句话。

 

“老水手也会出这种洋相?”正在帮他拍背的安迷修本来无意嘲讽,但话到嘴边又想起对方说自己哭了的事,话里便刻意带了刺。

 

“你敢说你没被马踹下来过?”雷狮立刻回敬,仿佛回到了和安迷修初见时的状态。

 

“再说一次?”安迷修也来了劲。

 

雷狮这次不打算废话,直接一拳捶到了安迷修肩上。自然学家也不打算客气——不,现在他不是自然学家,而是那个渴望决斗的骑士。这次,两个人总算可以解决之前未能正式决斗的那笔账,把全副心思放在肉搏上。被封为宝藏的花瓣,就让它静静地水上飘一会就好了。

 

6

 

“大哥,安迷修先生说他明天就要走了。”

 

“这么突然?”雷狮放下手上的木工,望向身后的卡米尔,“肯定是总督搞的鬼。”

 

“先生说是女皇的命令,要召他回国询问宝藏的情报,但我觉得您说的才是正确的答案。”

 

“他还说了什么?”

 

“他……”卡米尔难得地犹豫了。

 

“说。”

 

“他想再见您一面。说是告别。”卡米尔压低了帽檐和说话的声音。

 

“那就见啊——咳咳咳……”雷狮话还没说完,便被咳嗽打断了。这段时间成天陪安迷修穿山越岭,身体上的毛病也变得越来越难忽略。

“大哥,以您现在的状态,我不建议您见他,”卡米尔伸出手为兄长拍背,蓝色的眼睛满是担忧,“更何况……他这次走了,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。不值得。”

 

“不就是因为这样才需要再见一面吗?下一次见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。”雷狮摆了摆手,“去告诉他,今天晚上老地方等。”

 

“大哥——”

 

“去吧。”

 

“……恕难从命,”卡米尔站直了身体,双眼直勾勾地等着雷狮。雷狮第一反应居然是高兴:自己的弟弟好歹也是个有骨气的人。

 

可惜,在他这个做大哥的面前,这点骨气算不上是什么。

 

“不去就不去,我不逼你,”雷狮站起身来,“我去。”

 

“大哥,您明知道——”

 

“我说,帕洛斯的鬼话你还真的信啊?”雷狮半开玩笑地开口,同时向总督府的方向走去,“放心,死不了,杠杠的。”

 

“大哥,您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,但是您的身体——”

 

“卡米尔,我自己的身体我有数。”

 

“……如您所愿。”卡米尔终究是放弃了,雷狮听到他在自己身后坐下的声音,“那么,要不要叫帕洛斯他们做好准备,至少送一下先生?”

 

“叫他们干什么,”雷狮提高了声音——现在他和卡米尔的距离越拉越大,“我来就好了。”

 

说罢,他便进一步提高了速度,向安迷修所在的地方跑去。他忍不住有些庆幸:身上的毛病还没有让他失去行动的能力,也没有妨碍自己的计划。

 

一切只不过是提前了而已。

 

出了树林后,雷狮刚想准备翻墙进总督府,便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空地上四处张望。

 

“喂,就怎么想见我?”他刻意用着嘲讽的语调,这样声音里的沙哑便会显得比较自然。

 

“在下也不是无情无义的人,”安迷修似乎早已学会了不和他计较,“对帮助过自己的人也会坦诚地感谢。”

 

“从你口中听到这句话还真是——”雷狮不得不吸进一大口气,才勉强按住往上涌的咳嗽。

 

“卡米尔果然没说错,”安迷修立刻凑上前来,“你的身体到底怎么了?” 

 

“你少管,”雷狮连忙往后退了一步避开,“最后一晚,就别纠结这些小事了,跟我来吧。”

 

“……别告诉我你在筹办欢送会什么的,”安迷修犹豫了一下,最后还是跟上了重新进入森林的雷狮。

 

“欢送可以,搞个欢送会……你以为我有那个时间吗? 告诉你,最近天天晚上都在陪你找花,帕洛斯他们可都在抱怨,说我这个大哥不像样呢。”

 

“……对不起。”

 

“你还真是,一说就上钩,”雷狮忍不住笑了出声。

 

“你还真是有心情开玩笑。”

 

“要不然呢?陪你向女皇写悔过书,‘陛下,臣有罪,找不到宝藏’——”

 

“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?”安迷修的声音里满是不解,“我确实没法找到宝藏——不,这不是你的问题,我们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,也等过好几个晚上,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。”

 

“我当然知道,”雷狮说着,同时拐向了和部落聚居地完全相反的方向。

 

“所以说是没办法的事啊,”安迷修说道,不知道是在安慰雷狮还是在安慰自己,“只要再走之前能再见见你和部落的大家——等等,你在往什么方向走啊?”

 

“我也不知道,”雷狮直截了当地说了谎,“就当是赌最后一盘,碰碰运气好了。”

 

“现在?”安迷修的声音里满是惊讶。雷狮并不意外:虽说对方这段时间以来已经锻炼出了一定程度的夜视力,但比起自己毕竟还有一段距离,而两人现在走的路远比之前走过的所有地方都要黑——事实上,雷狮自己也是最近才发现这条捷径。

 

“当然,”雷狮向身后伸出手,随即便立刻感觉到安迷修握了上来,“走吧。”

 

顶上过于茂密的枝叶把小径遮得密不透风,只有在什么动物在上面活动的时候,才会偶然透出几点光斑。在这样的情况之下,任何行动都得小心翼翼。幸而,森林里主要的猎食者们似乎也都是这么想的,至少雷狮来了几次也从来没碰上什么大型猛兽。四周的安静还有一个好处:他能够清楚地听到安迷修的心跳声和呼吸声,感受到这个人在黑暗中反而越发强大的存在感。

 

恍如光明。

 

“到了的话……跟我讲一声。”

 

他听到安迷修耳语般的声音,心里不禁有些想笑:当初什么都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骑士,现在居然能够信任自己到这种程度。他轻轻地捏了捏对方的手,示意安迷修自己听到了他的话——他现在连说话的精力也没有,必须全神贯注地寻找那一丝真正的光明,或者至少闻到那股气息。

 

 下一刻他就忍不住地想要咳嗽,心中却兴奋了起来:没错,尽管这股味道实在让他难受,但它也代表着胜利的前哨。

 

 

雷狮加快了脚步,带着安迷修向味道传来的方向快速前进。离味道越近,他便得越谨慎,以防不小心一脚踏进了泥沼。

 

“雷狮,雷狮,看……”

 

听到身后安迷修的惊呼时,雷狮总算松了一口气:这下自己几个月来的辛苦总算得到了回报。在两人眼前不远处闪烁着的,是有着雪白花瓣和细长花蕊的花朵。它低低地垂在沼泽上,把那片泥浆照得如同湖面。

 

“今晚——不,看来我前几天的赌运确实不错。”雷狮借着光看向安迷修的方向——那张脸被照得恍如神明。

 

“等等……所以说你已经知道了,这里是找得到这朵花的?”微弱的光芒下,安迷修惊愕的表情显得格外明显。

 

“严格来说是最近才知道的,”“没办法,带着你去找就光绕路了,还不如我自己找给你。”

 

“你——”

 

“不好看吗?”

 

“……好看。”安迷修最终还是承认了,“好看到看到了之后,反而不想让别人知道世界上竟然有那么美的东西。

 

“器小……咳咳咳……”雷狮嗤笑道,却得承认看到对方满足的表情,自己也莫名地觉得高兴。比起这个,之后要面对的似乎也并没有那么令人紧张了。

 

安迷修看到的只是世界上美丽的东西,而他雷狮想要的,是这个世界——尽管他不得不承认,在器小这方面两个人可以说是半斤八两。

 

7

 

“要钱就直说,别伤害任何人。”

 

安迷修拖着疲惫的身躯,举着自己的佩剑挡在船长和船员们的前面。他面前的是几个衣着褴褛,身上配置的刀具却毫不含糊的壮汉。安迷修的心跳越来越快:他不是没做过会被海盗截击的心理准备,但是能知道皇家船队的航行路线,还敢大张旗鼓地进攻的海盗他还是第一次碰到。

 

更糟糕的事,他知道自己的状态非常差劲——也许是昨晚的探险消耗了太多精神,他今天一起床就开始咳嗽,一直处于介乎病与未病的状态。换作平时,他至少能和这群家伙对抗到增援来临,但是现在就很难说了。

 

“安迷修——是叫这个名字吧?”为首的海盗发话道,“我们老大点了名,要你的性命,换整条船的人不死,”

 

“这就很合理了,”听到这句话,安迷修不怒反笑,“总督大人先是催我离开,还要规定出海的时间,然后就碰上了你们。就这么想要我的命吗?”

 

“废话少说,”海盗拔出刀直指安迷修,“要么你死,要么整条船为你陪葬,自己挑。”

 

“总督大人还是不够了解他的敌人啊,”安迷修笑道,“对一个骑士而言,这不是一道选择题,这是叫他牺牲的命令。”

 

他一手扔开剑,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。海盗头子一挥手,两个持刀的手下便架住了安迷修,另外的人则在船沿上绑好了木板——这是海盗们常用的走木板之刑。安迷修想起了自己那次呛水的经历,精神下意识地紧绷,却感觉不到害怕。

 

反正他的命也不长了。

 

他不是擅长动脑子的人,所以到现在才想清楚这个问题。雷狮的咳嗽,睡眠的花瓣,帕洛斯的传说,自己今天的不适,在船舱里记笔记里、笔记本里不知道是现前夹进去的还是自己咳出来的花瓣——这么多的证据,自己怎么可能完全视若无睹。

 

也好,算是自己的报应吧。

 

在走上风中摇摇晃晃的木板时,安迷修脑海中只剩下这个想法。这辈子能有个出色的师父,见过最美丽的花,还曾经有过一个不错的友人,不虚此行。

 

“还在磨磨蹭蹭地干什么!快点跳啊!”

 

海盗的催促声从身后传来,安迷修深吸了一口气,准备闭上双眼,迎接自己的命运。

 

下一秒,几声飞镖插入木头的闷响传入耳中。甲板陷入短暂的沉寂,随后便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喧闹。

 

“安迷修先生!先生!是布伦达少爷——不,雷狮大人——”混乱之中,船长的声音传了过来,随即又被谁生生掐断。安迷修睁开双眼,回过身,便看见和那些海盗打扮得差不多的雷狮站在木板的另一端。他身边横七竖八地倒了几具眉心插着飞镖的尸体,帕洛斯、佩利和卡米尔则在和剩余的残党争斗。

 

“看见没有,你救我和卡米尔一人一命,我救你两命,这才叫抵消了。”雷狮笑着走了过来,声音丝毫没有被噪音掩盖。

 

“你不是——”安迷修呆在原地,许久才想起来自己要回到穿上,却被雷狮的手势制止。

 

“别动,我过来。”

 

闻言,安迷修只能站在木板上,看着雷狮跳上来,像在水里一样把自己抱住,慢慢地带回来原地,同时听着对方嘟哝:

 

“要命了,幸好现在在海上,要不然还不知道那该死的花粉症要持续多久,咳死老子了。”

 

“等等,你的咳嗽是因为——”安迷修顿时觉得自己的思考能力比想象中还要底下。

 

“要不然呢?你还真的信帕洛斯的鬼话?”雷狮大笑出声,“就连小孩子都不信那个了,我亲爱的自然学家。”

 

“也是,”安迷修从各种意义上来说松了一口气,“我怎么可能喜欢同为男性的你——”

 

“行不行,试一下就知道了。从今天开始,你就不再是女皇麾下的自然学家,我也不是什么布伦达——你只是安迷修,我只是雷狮。”雷狮的笑声未曾休止,“这个世界这么大,来日方长嘛。”

 

安迷修冷笑了一声:“我就知道,这次才是真的上了贼船了。”

 

“也要看你愿不愿意上。”雷狮回敬道。

 

“……那可要看你有没有花了。”

 

安迷修自暴自弃地闭上了双眼——他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,正如当初接下雷狮的挑战时一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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Freetalk:

非常感谢评论的各位! @又铭君  @Annaaaaa  @Asterism   @芝麻酒团  @宁慕雪 (剩下那位抱歉艾特不上)。 loft不让我一个一个回,所以只能在这里表示感谢,尤其是 @又铭君 的长评!有人能看懂我想表达的东西真是太好了,互相尊重的强者才是心中的雷安!这篇之后如果有时间的话会写后续,到时候还请多多指教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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